他还没有消散。
死亡快一个月了,没有人看见他,也没人能听到他。当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强留在人世,他遇到了江青雀。他又感受到了震惊和愤怒,也有了好奇,于是,他又留了下来。
那就,再去看一次阿娘-
阿娘……不能说好。
那时,看到阿娘白了头发,他才恍然,原来阿娘已在四十六岁年纪。他心里的阿娘,总是和他年幼时一样,才二三十岁,年轻体健。这些年,他眼中阿娘的容颜毫无改变,黑发仍如二十年前茂密,他便从来没有清楚地发觉,阿娘,其实已将半百。
他死了,阿娘的头发也白了。
他又去看自己的孩子。
楚王府里只有两个孩子,张氏生的大郎,李氏生的二郎。宋氏留下的女儿养在宫里。他不算一个好父亲。这三个孩子出生,他都不在京。他们长大,他在一日又一日酗酒,谁都不见。他们上学了,懂事了,他又回到边关,一直到死,都没再回来。
只能说,他没让他们在生活用度、读书上学上受过委屈。
皇帝要广选高门淑女给他配冥婚——
可笑!
他活着的时候就用自己的婚事做了皇帝抬高宋家的赏赐,死了还要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做夫妻,死同穴?
皇帝若对他真有如此的疼爱,他为何会娶宋氏?颂宁又为什么会死?他又为什么会死!
赵昱暴怒着在皇城和大明宫飘荡了许久,直到皇帝这失心疯的主意被朝臣们和阿娘劝了回去。
大郎得封郡王,二郎成为世子,宋氏的女儿也提前得封了郡主。
西征的大军退回了边境。定国公、戚成辉几人,把人都带了回来。
一个亲王的丧礼,不会影响新年的欢庆。
赵昱……又来到了宋家-
江青雀不在这了。
飘遍了整个宋家,他才听到有人议论:“江姨娘也是够倒霉的,好好的新年,亲娘死了。这一回去奔丧……”
“她本来也不穿鲜亮衣裳,也不爱热闹,成日在屋里,过年不过年又怎地。”另一人笑道,“因她母亲是大年初四没的,夫人可怜她,还额外赏了一百贯,让她给母亲治丧。这也是难得了。”
赵昱没在意这两个人对他人母亲离世的轻浮评价。
一人的悲欢喜乐,于他人而言,并不能感同身受。
人生有再多波澜起伏,在其他人眼中,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说完的故事。
江青雀出身霍家。
在永兴侯府找了一会,赵昱看到下人群房里,她和一个与她生得有五分相似的年轻女人在哭。
那应是她的妹妹——得益于他的记性,他想起了江青雀妹妹的名字——江逾白。
江逾白亦是一身妇人装扮,衣着发饰,不似寻常仆妇,仍是姬妾。
她的眼神比江青雀更冷些,锋锐显在表面。
她哭着,给江青雀擦着泪,不说一句话。江青雀也替她拭泪,不发一言。
到不得不分别时,江青雀才抱紧了妹妹,声音哽咽不成句:“一定一定……保重自己。”
“姐姐也保重。”江逾白闭着眼睛,“未必将来如何,咱们还能再见的。”-
赵昱看见了。
后来的七年里,她们都没有再见-
他经常在江青雀身边。
他看着她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看书、练字、做针线,做针线、练字、看书、作画、发呆……她那两个孩子长大了。她的孩子,像她一样聪明。他们在霍氏身边长大,敬重霍氏,心里真正孺慕的是她,不敢与她十分亲近,只谨慎地找机会给她送来新书、新纸、新笔、新鲜玩意。
这母子三人就在宋家,互相惦念,又不敢太过亲密地活着。
霍氏又试探了她几次。几乎每年都有一次,试探她是否心属宋檀,或审视她是否生出野望。每次结束,又会加赏她金银珠玉,绫罗锦缎。其实她心知肚明,得到这些首饰财物,江青雀也不会用,更不会装扮。
用三间屋子,江青雀关住了自己。这处厢房像是一间囚笼。霍氏和整个宋家,给这个笼子紧紧上了锁。而她无力——或许是不想——挣脱。
她的妹妹在霍氏的本家,给霍氏的堂弟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