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道理,他都懂。
可那道烙印在脑海中的身影,却让他攥紧的拳,怎么也松不开。
有些“真相”,即便理智上早已接受,本心,却终究难以释怀。
“黄蓉之事既已定谳,依律,其夫郭靖……”陈恪语气平稳,指尖无声地轻叩案面,“他在襄阳经营多年,一呼百应,军心、民心,乃至江湖声望,皆系于一身。这样的人,若心存怨望,将来恐非朝廷之福。”
李嶷霍然抬头,眼底最后一点顾忌的余烬,终被这番诛心之论彻底点燃,化作灼人的怒火。
“大人!”他再难克制,向前重重踏出一步,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发颤:“郭靖以血肉之躯死守襄阳十载、令北敌不敢南窥半步的‘北侠’!今日若仅因妻室之嫌便要对他牵连问罪,朝廷断送的何止是一道襄阳防线?这分明是自毁长城!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那些还在为国舍命的忠义之士……彻底寒了心?!”
陈恪面上并无波澜,只是指节在案沿轻轻一扣,仿佛敲定了某个无声的句读。
“李提举这番忠义之论,掷地有声。”
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却听不出褒贬,只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冷淡:
“但你也当知晓,朝廷行事,从来不只看一人之忠奸,更看天下之大局。郭靖之事,自有中书省与枢密院定夺,无须你我在此多费唇舌。”
说罢,他不再理会李嶷的激愤,而是从案头那一堆积压的卷宗下,抽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公文,随手甩在李嶷面前。
“眼下,有一桩更紧要的公事,非你不可。”
李嶷一怔,低头看去,只见那公文封皮上赫然写着“移治”二字。
陈恪站起身,负手走到那幅巨大的《江防图》前,目光越过洞庭湖水,直刺汉水之滨的那座孤城——襄阳。
“你的南路提举司的治所,这些年一直缩在岳阳。虽说是稳妥,可离前线毕竟隔着几百里地,消息往来,终究是慢了半拍。”
他转过身,看着李嶷,声音沉稳而决断:
“如今北面局势未稳,襄阳城内又是风雨欲来。朝廷的那双眼睛,不能总隔着重山阻水去望气。我意已决——即日起,秘靖司南路治所,正式移驻襄阳。”
李嶷心头猛地一跳。
移驻襄阳?
李嶷眉头紧锁,终是没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大人,南路治所设于岳阳已有数载,虽离前线稍远,却胜在稳妥,进退有据。如今贸然北移,置于四战之地……这究竟是朝廷为了备战,还是另有深意?”
陈恪眼皮都没抬,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刀锋刮过,让李嶷后背一寒。
“在其位,谋其政。你我是天子的耳目,只管看,只管听,只管办差。”陈恪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至于为什么——那不是你该问的。”
李嶷心头一凛,知是自己僭越了,当即垂首抱拳,沉声道:
“下官失言。下官领命。”
陈恪这才收回目光,重新坐回案后,端起茶盏送客:
“回去收拾收拾,即刻启程吧,莫要误了时辰。”
待李嶷转身欲行至门口时,身后又悠悠飘来陈恪仿佛不经意的一句话:
“对了,收到风声,郭靖一行人刚离了桃花岛,并未走水路,而是取道陆路折返襄阳。算算脚程,他们拖家带口的走不快。你若是马快些,赶至随州地界,没准还能与这位大侠……‘偶遇’一番。”
出了官署,身后的阴冷与压抑似乎并未随之消散,反倒像这漫天的雨丝一般,黏腻地附着在身上。
李嶷牵着乌骓,信步苏堤上。
江南的春色来得虽早,却也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放眼望去,偌大的西湖被一袭轻纱般的烟雨笼罩,远处的宝石山、雷峰塔皆隐没在苍茫的水汽之中,只余下淡淡的黛色轮廓,宛若一幅湿漉漉、墨迹未干的写意残卷。
湖山如画,烟雨迷蒙。
李嶷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了一抹温润的凉意——那是那支碧玉簪。
簪身细腻柔滑,宛若凝脂,指腹轻轻摩挲间,竟似触碰到了女子最娇嫩的肌肤。
这一刹那的触感,将他拉回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祝融绝顶,万古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