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象头晕目眩,太阳好容易从云翳里照下来,明晃晃一片催人好死的金光,他不是没想过稽查司设立后天枢阁的尴尬处境,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皇帝状似不经意的诘问——他催的动太息令吗?
出身北天是比麒麟还金贵的条件,他没有,不仅如此,他不姓陆,根骨也只堪称上游,全凭捡漏坐到了一把手,天枢阁向来标榜正统,玄武骨当然不会认他,五年来,他手下的大小官员又岂有多少真正认他?
紫极塔案发当日,弟子传回的话此刻如此刺耳,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位宗亲说这话时轻飘飘的不屑眼神——既然无为等同作恶,既然那个人可能真的回来了,那我算什么?
我又该去哪?
典录看他脸色实在难看,正欲说什么,高象突然转头拍了拍他,满面歉意:“是我心浮气躁,说话重了些,俞大人别往心里去。”
代阁主一向是这样的没脾气,俞衡坦荡接受了,又听他吩咐:“陛下不是要查子夜歌余孽去向吗?事不宜迟,那就动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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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郊金井院,直到日上三竿,灵籍台前才迎来一对拉拉扯扯的女子,看不出年岁的那个嬉皮笑脸,前头背行囊的少女满面冰霜。
“说了今天要到神乐坊,你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别说养伤了,时辰都要误了!”
齐罗继续嬉皮笑脸:“那毕竟是我亲师弟……表亲师弟,一向了解我的作息呀,我说晚上,分明是早打好了提前量……”
楚秋山把二人灵牌往台前一拍:“销籍。”
临近年关,京郊来往南路上差旅频繁,仙驿人员繁杂,拌嘴的工夫又有一行人来到灵籍台要住店。守吏看了她们的码子,从壁橱对应格子里取出两盏烛灯,二人一先一后点了点灵力进去,烛火确认灵脉一致,跳了跳熄灭。
“好了。”守吏说,“后边的道长们,上前来吧。”
身后等着的人原来并不是一伙来的,口音杂七杂八,凑到一块不知怎地聊到了祭陵典的事,说起秘辛,霎时亲得和一家人似的,有一个正神秘兮兮道:“听说这邪术出神入化,大活人连个反应都没有,睡一觉起来就变成傀儡了,吓人呐。”
另一个说:“诶,要真是这么邪乎,天下早该乱了套了,我听说也是与天枢阁胡掌教有关,这才混进了皇陵。”
第三个惶恐:“别管怎么样,据说中了傀儡术的人和平常无异,根本看不出来,谁知道邪教是要干什么,要是咱们身边也有……”
这些论调楚秋山从半路就开始听闻,越往燕都越传得人心惶惶,齐罗还跟在后边油嘴滑舌地哄人,她不想搭理,径自往外走,余光瞟过这群人,突然觉得怪异。
这七八个人并不都是独行者,明显瞧得出是哪两三个是结伴同行,更加亲密一些,只有一个明显落单,却硬站在其中,也不说话,强行装作融入。
楚秋山往南疆捞人完全是自发行动,故而回程时以散修的名义住店,未佩天枢阁腰牌。她路过一行人,猛地意识到——这个人在躲她。
若说是逃犯,离着这么老远能辨认出天枢阁的气息,楚秋山是不信的,至于能认出她这无名狱卒,自然也不可能,那……大约只剩下认识她了。
楚秋山心下一动,装作回身去捂齐罗的嘴,极偶然地扫过眼神,血霎时发凉。
——那只右眼在和她对视的一瞬闪过一抹碧色。
晚了。楚秋山同一刹那意识到。
若说掺和子夜歌疑案,她显然不算“无名小卒”,这一眼既然对上了,就不可能相安无事——
下一刻,佩剑铮然出鞘,在她身后,阴影中的二层圈廊从数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出暗器,银光全瞄着要害而去,而剑尖之下,暴露的傀儡一掌拍上身前无知无觉侃侃而谈的路人,竟用他人肉来挡!
寒光交汇,千钧一发,楚秋山猛地收势,听见身后噼里啪啦的兵戈落地之声。
她硬生生吃下了灵力反噬,回身看见齐罗衣袖飘然,眉目寒凉。
“有邪教!”
“是谁?”“别管了,跑啊——”
堂中寂静一瞬,几息后惊声大作,脚步纷飞,骤然爆发慌乱!
“这驿馆里不只有一个傀儡。”齐罗飞快往她后心注了些灵力,抚平气血翻涌的内府,接着自顾自伸手从她怀里掏出腰牌塞进人手,“仙驿来往人杂,空间有限,想封锁势必更乱,先控制局面,伤你的人我来处理。“
驿站里的人霎时全挤在堂中,还有人听到风声推开房门往外跑,楼上楼下水泄不通,已有人跌倒惊呼,角落里嗷一声爆发幼儿哭闹,楚秋山的耳膜好像隔了一层东西,她运气一回合,猛地飞到灵籍台上,举手喝道:“天枢阁镇恶司在此,诸位道友稍安勿躁,切勿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