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声地将伞骨塞到周昭手心里,解了大氅照例披在周昭肩头,将人从头到脚裹得只露出一张素白的脸来,才又接过伞。
“殿下穿得这样少,旁人见了,还当我牵机营穷到如此地步,连过冬的衣裳都没有了。”
渡舟语气温和,全无责怪之意,但落在周昭耳中却觉得像回到从前,这人也这般拐着弯的说话。
譬如明明是想让她包扎伤口,却说什么“行人岭的妖怪最爱吃她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女娃”恐吓她的话。
周昭有样学样道:“大人,我确实没有过冬的衣裳穿,牵机营又不曾给我发月例银子。”
渡舟本来听到周昭称呼他“大人”,眉毛很不爽利地挑了挑,听到后半句喉咙里又溢出一声低笑,问道:“殿下真愿意要月例银子?”
“要啊,怎么不要。”
“不反悔?”
“不反悔。”
二人并肩走着,雪下得愈发大了。伞外白茫茫,伞底下却温暖如春。周昭知道这是渡舟用法力围了个结界,让雪沫子飘不进来。
走了阵子,渡舟方温声道:“殿下今日心情很好。”
周昭老实答道:“我见着贺大人平安,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这事儿说来多谢你了,十六。”
周昭还是唤他十六,跟从前并无分别。
周昭这个人说一不二,既说了从前往事一笔勾销,那便是真的不再对渡舟利用她这件事耿耿于怀。
但渡舟瞧着却不怎么满意,又听周昭问道:“我有件事儿,总想不明白。”
渡舟侧过脸看她,说道:“殿下是想问魇鬼?”
“嗯。”周昭毫无隐瞒,“镜妖制造满足人欲望的美妙幻境让人沉沦其中,魇鬼却跟她相反,专门造些噩梦让人心生忧俱。那日幻境中,我确实听到魇鬼的声音。后来细想,总觉得不全是镜妖幻境,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后半段是魇鬼让我做的噩梦?如果真是这样,难道魇鬼想救我?”
这就是周昭想不通的地方。
魇鬼明明对她不怀好意,怎么可能好心冒着被渡舟抓到的风险潜进镜妖幻境。
再听上官的意思,那夜渡舟明明抓到魇鬼,却又给放了。这其中的歪歪绕绕,周昭思前想后还是得亲自问问渡舟。
渡舟走得缓慢,说道:“殿下很聪明,的确不全是镜妖幻境。那日我久久寻不到阵眼,却发现魇鬼那老东西鬼鬼祟祟钻进幻境,被我抓到后本想杀了算了,丹妙却提议由他制造出来一个梦境,只要梦境足够恐怖,就能将你从美梦拉回来。”
“后来你同意了?”
“不,”渡舟眸中露出一丝戒备,“丹妙狡猾得很,我不放心。”
周昭拢了拢领口,又问:“那后来是怎么回事儿?”
渡舟淡淡道:“所以我和丹妙一同造了那重幻境。丹妙给的条件是让我撤了锁魂咒,我答应了。”
周昭心下震惊:“你答应了?”
“丹妙是条鱼饵,关起来便钓不成鱼。九洲城的案子一个接一个跟丹妙有关,他本事不大,却能从我手底下逃脱两回。”
周昭点点头,表示同意:“丹妙背后,一定有个我们不知道的高人。”
渡舟停下脚步,侧身看着周昭道:“殿下,你知道为什么那日就算打破阵眼,你也醒不过来吗?”
周昭没说话。
渡舟微微叹息道:“因为你没有求生意识。殿下,我知道你有无数个不想活下去的理由,但是这一回,能不能请殿下哪怕找到一个理由,活下去。”
周昭仍是不说话,渡舟眸光微动,注视着她缓慢说道:“殿下若想杀谁,我可以做你手中的刀。殿下若想要权,牵机营就是你脚下铺路石阶。所以,试着活下去,可以吗?”
渡舟的声音在这风雪中无比清晰,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彷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这一字一句落入周昭耳中,扰得她心慌意乱,在渡舟如火般灼烧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头,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解,轻声问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周昭了。我一无所有,不是皇帝,没有神血。天下人视我如魔头,避之不及,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周昭最后几个字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困惑。
渡舟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直至变成一谭沉寂,一声轻飘飘的叹息旋即被呼啸的寒风卷去,渡舟转身道:“风大,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