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早晨
过了一会儿,当她抬头望着飘浮于空中的一朵朵白云时,眼里已噙着泪水。尽管她已经拥有逸作及儿子,但仍然感到不满,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她自己本人都感到不满。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倔强、傲慢及洁癖。因此,她甚至认为是这个世界造就并助长了她的倔强。
“我读了上个月发行的K杂志,刊登着你的小说。这个啊,是妈妈的处女作吧。妈妈的企图,应该是想利用法国人对利益敏感、感情老练又机灵的性情,来表现他们宠爱敌国女侦探、为其提供优惠的待遇,你想表现那种微妙的境界吧。对于了解法国及法国人的我来说(我想法国人及身为日本人的我,大部分都有同样的性情),真是十分清楚,容易理解。就这层意义来说,这部作品应该很成功。然而,这是我自己对妈妈的期许,为什么妈妈要写别人的故事?还有其他更值得妈妈写的世界。像是妈妈的抒情世界,还有为什么妈妈没能完全化身为女主角呢?别写别人的事。既然妈妈动的是自己的手、运的是自己的笔,应该还有一些更急迫的、非要妈妈才写得出来的世界吧。一定是因为妈妈的孩子气,只想展现最美好的一面吧。妈妈!请妈妈成为自己抒情世界的女主角,永永远远待在那里吧。别被幼稚的华丽表象限制住了。办不到的话,就别写什么小说了嘛。”
这是她儿子的来信,方才从法国巴黎寄来的。她正打算一如往常,跟老公逸作一起出门进行晨间散步,这时门童在后门收到来信,交到她手上。
逸作已经走出玄关,穿好低齿木屐了。他才走出门,就不晓得碰见了谁,开着玄关的大门,在那里低声说话。
如同她儿子所说,她真的有几分孩子气,跟小孩一样,一点儿耐性都没有。
明知道老公逸作正在等她,趁着他在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她撕开儿子来信的信封。于是,方才的文字映入眼帘。
不过,对她来说,只要是儿子的来信,写什么都好。抱怨也好,讨东西也罢,就是没有撒娇的时候。儿子二十三岁了,十几岁的时候就很了解生下自己的母亲是什么德行,也明白她的孩子气,所以从没撒娇过;母亲撒娇的时候,他还是负责训斥与指正的人。虽然日常生活有点儿邋遢,但他其实是个感情丰富、反应快又老实的男孩子。儿子的来信,对于发自内心疼爱独生子的老公逸作来说,可是一份好礼物,她总是擅自拆了来信。
“唉,是竹越先生啊。”
在玄关跟逸作说话的是“文明社”的记者,他来找她讨论原稿的事。
“是,这么早登门拜访,真是不好意思……托您的福,这才能遇见府上难得一见的先生……”
竹越先生客气地低头行礼,尽管夸张,却不觉得刻意。出于好感,逸作微笑以对,等待她与竹越结束问答,不无悠闲地站在玄关口。
竹越回去了。两人走出大门,竹越走向大马路,两人则走向反方向的小巷子。
“刚才那位是哪家的记者?”
“唉,你不知道吗?刚才看你聊得那么热络。”
“因为对方跟我聊天的时候很热络啊。”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您家的杂志很棒’之类的话?”
“跟记者打招呼,这句话最好用吧。”
“你明明不知道是哪家杂志呀!”
“对啊,不管哪家杂志,都一样嘛。”
“真是的,我可比不过孩子的爸。”
她试着比较自己跟对方。她曾经在一家剧场的走廊碰上一名男子跟她打招呼,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却反射性地点头致意。不过,她心里很介意:为什么要向不认识的人点头?后来,她也反射性地跟在男人身后。在宽敞的剧场走廊,追着那名男子,跑了半町[1]远。
她认真地盯着男子的脸,问道:
“请问你是谁?”
男子曾经去过她家,是某家杂志社派去跟逸作讨论绘图工作的人。据说,男子后来逢人就说,忘不了她当时认真询问自己名字的表情。不过,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每回跟在绘画事业小有名气的逸作身边,一起走在银座的时候,即使不认识的人跟逸作打招呼,他也会沉默又优雅地点头、经过。她在一旁学着,再也不曾做出那么笨拙又认真的行为,看到今天早上逸作对竹越那么悠然惬意的模样,久违地回忆起自己以前的死脑筋。
“好痛。”
她的低齿木屐翻了过来。这一片区用小石子铺的马路,有一头的尖角从土里翻了起来,另一头则反过来埋进土里,成了凸凹不平的难看模样。后巷占地最广、最豪华的富翁家正在施工,在砂石车的**之下,马路成了一片狼藉,好几次都感到(身为良民的)愤怒。不过,也有收到一些小小的恩惠。
“喂,孩子的爸,因为这个××,所以我们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想到这点,心情就好多了。”
“嗯,你说得也没错啦。”
两个人边走边聊。
实际上,××家将这一片区尽头的数平方米的土地圈入宅邸之中。宅邸里种了一整片树海。绿浪澎湃,随风婆娑起舞,在阳光下闪烁光辉。为维护市民健康,柏林在城市里设置广大的蒂尔加滕公园。这个富翁则是为了我们这一片区,安置了绿树之海。也许这不是富翁的本意,他仍然为良民的呼吸提供源源不绝的氧气。“于是就这样相辅相成,形成利害关系了。”两人走着走着,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
往前走两三百米,来到某高官家的前门,那里正在改建。半个多月前就在施工了。她说:“那群工人应该在想,那对怪男女又来了,每天早上都从相同的方向走过来。”
“哦。”
逸作边走边摆手。他四平八稳地系着半新不旧的鼠灰色缩缅[2]兵儿带[3],既不随性,也不会过于正式。旧的单层和服长度过长了,黑发跟一般人相仿,只有少数几缕白发,像银沙子[4]般,泛着美丽的光芒。中等身材的垂肩上,脖子上竖立的线条宛如拉斐尔的玛利亚雕像一般,从脖子往上延伸的纯洁下巴,最后在薄细的唇瓣打住,他的唇轻微前凸。每次他抬起脚,都能看见丰厚的双足,拖着中古的低齿木屐,啪嗒啪嗒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