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卓咳嗽一声,向他使了个眼色,俏脸微红,虽晨间已透秋凉,额角鼻翼却仍沁出细密香汗。
十娘含笑问秋霁:“我听说你想让晋霄做清秋的平夫,他忙得过来吗?”
秋霁沉默了一会,强笑道:“她最后还是选了“玲珑鉴”的孙少爷为平夫了。”
陈卓脸色骤然一变,急道:“我早同她说了多少次!那孙家子是个什么名声,她不是满口应我定会断干净?怎么竟——”一把抓住秋霁的胳膊:“秋霁,你万不能应!绝不能应!”
秋霁眼中尽是压抑的痛楚,沉默了许久才黯然道:“已经……没有办法了。昨夜他们已然那个了……”
他怔了半晌,才从怀中取出那枚印章递向我:“她托我问你愿不愿意做她第二个平夫,若能在此等她两月,她……自是万分欢喜。”
我平静地接过印章,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最多只能在此待上十余天。大哥,凡事往好处想。她既应了你,也必会信守承诺。”
陈卓向我一摆手,语气愈发急切:“清秋心地单纯,有些话我从未与她明说——他和宋嗣良常私搞“解佩集”,一回便是十数个汉子!若孙福宝成了她的相公,还不知要如何作践她!”
她恳切地望向秋霁:“你这般爱她,岂能因她把身子给了孙福宝,便将她舍了?”
秋霁听她说出这般诛心之言,一时脸色煞白,涕泪俱下:“你当我昨夜不曾拦过?她已是鬼迷心窍了啊!”说罢蹲倒在地,抱头痛哭起来。
古礼中,“解佩集”本允女子与五至七名男子共度一夜,《礼经考据》借“三阳开泰”之数,改为三人。
可是这十余年,承平已久,世风糜烂,七八个男子已经不算什么了。
不过无论人数多寡,遵的什么礼法,皆需要正夫首肯——可一旦嫁了人,正夫即便不从,又能如何?说不得反被那平夫来个平转正,夺了位份!
十娘与张文翰忙上前宽慰秋霁,好一番劝解,方令他与陈卓渐复平静。
“晋霄,午后我爹爹回府,乌衣红之事,还须再与你商议一下。”秋霁恸哭之后,似已心灰意冷,然后强撑着笑意对众人道,“平婚燕尔定在半月之后,请大家都过来喝喜酒。”说罢便匆匆回城,说要和梅清秋的平夫再谈一谈。
待他离去后,张文翰无比感慨:“这孙家与我家亦有生意往来,我见孙福宝行事尚知晓分寸,怎地这一年多,竟变得如此嚣张?”
十娘苦笑叹道:“还不是攀上了我大伯的门路?厚礼卑辞巴结上去,堂叔当上了汀州守备,就自以为也是官门子弟——人要学坏,何其容易!”
薇儿此时已悄然回到室内,待众人一片沉默,走到我面前,自袖中取出一页粉色诗笺,双手捧着递向我:“给郎君献诗一首。”
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眼廓用极细的黛笔稍稍勾过,越发显得黑白分明,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身影,仿佛满堂宾客皆成虚设,天地间唯余我一人。
她曼声轻吟道:“青锋裁月落诗行,敛芒温润自生光。非因朱门倾慕久,初见惊鸿喜欲狂!”
厅中的沉重被驱散,此时旭日初升,灿金的阳光破窗而入,将满室映得一片通明暖融,恍若春景长驻,陈薇黑宝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辉,略显稚嫩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清脆甜美:“望不吝指点!”
我突然发现她的气质有了变化:日光勾勒着她初显窈窕的轮廓,有了几分少女的灼灼芳华和清婉韵致。
“我……何德何能,能得你如此深爱!”我让下人们取来纸笔,“我们不妨字斟句酌,让它更臻完美,可好?”
说罢执笔蘸墨,一面写一面解释:““裁”字虽利落,却有些俗套。不若“渡”字——“青锋渡月落诗行”。剑锋过处,非为裁断,而为渡引月华入诗,是谓悲智双运。”
““敛芒温润自生光”——”我继续道,“此句已得谦和之味。先说“光”这个字,有些着于色相了,不若“含藏”——人人皆有如来藏性,不假外求,圆满自足。”
“再说这“温润”二字,没有杀意或内力不足也催动不了剑芒。且前面有了“含藏”二字,便直接改为“吞吐”,更形象一些。“剑芒吞吐自含藏”既暗合呼吸般的剑势节奏,又显藏锋于内、待机而发的力道。”
“以此来观剑道,便是刚柔并济、含蓄深沉,行仁者之剑。”
薇儿眼眸倏然一亮,竟忘了仪态,忘情地一拍书案,震得砚中墨汁四溅:““含藏”实在妙极,当浮一大白!”
十娘与陈卓相视而笑,陈卓还对着妹妹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指尖轻点薇儿的额角:“小丫头,再敢偷酒喝,小心爹打断你的腿!瞧你性子,墨水都溅到相公袍子上了。”
她随即自袖中取出丝帕,为我拭去案几上溅出的墨点,借着品评诗稿的由头,身子已自然贴近,与我相依一处:“妾身虽只略通诗文,却也看得出“仄平平仄仄平平”与上句“青锋渡月落诗行”的“平平仄仄平平仄”正是“平起仄收”与“仄起平收”相对,音韵更显铿锵流转——相公真真是诗词大家!”
这竟是陈卓第一次当众唤我“相公”。
言罢,她微赧垂首,一段青丝自雪腮边垂落,被她纤指轻拢的刹那,无端漾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妖娆风致。
我目光重新落回诗笺,在第三句上停留良久,缓缓开口:““非因朱门倾慕久”——这“倾慕”与“朱门”相连,究竟有几分是和门第身份相关,终究难以自证清白的。不若改为“非因朱门生差别”,你觉得呢?”我用请教的语气问薇儿。
薇儿沉吟不语。
我温声说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富者中亦有良善仁厚之辈,贫者中亦存奸猾之徒,如此一改,语气便从辩解转为超然,强调众生平等,不以门户判高下。不知薇儿以为如何?”
从昨夜婚礼的细微之处,我已察觉出这小妮子与陈汉庭一个路子,骨子里皆存着对贫苦百姓的亲近。
与她对视的一刹那,我心头忽地掠过一丝明悟——她眼中流转的,不尽是爱慕,倒更像是一种沉静的端详与忖度。
她眸光在我脸上流转片刻,仿佛要透过皮囊看进心底,良久才矜持地点了点头:“确是公允之论。”
“看来这是最要紧之话,难得让五妹认可!”
一旁的陈卓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薇儿立刻扭头嗔怪地瞪了三姐一眼,随即像是要找回场子似的,抬脚轻轻踢了我一下,深碧色的百迭裙裾随之翩然荡起,裙摆下倏然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