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十六岁时,看上一个染坊少女,就在其额角烙私印“嗣良玩物”,囚于地窖终日淫乐,父兄上门理论皆被打断腿骨。”
“去年,他一位尚未出五服的堂姐出嫁,迎亲队伍吹打经过宋家别院。他竟带人拦路,踹翻花轿、扯落盖头,当着众人面强掳新妇。他堂姐哭跪哀求,他却纵声大笑,若非他父亲闻讯及时带人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此事之后,婚礼便取消了,新娘子不知所踪,……”
“他还曾将十几名女子囚于祠堂之中,叫来家奴,连日多人凌辱,最后有二女疯掉……”
她一口气竟说了八九件这厮做过的恶行,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宋嗣良活脱脱是地狱中逃出来的色中饿魔啊!
“清秋要嫁的那位孙少爷,虽年长他两岁,但论起恶行,与他可谓天壤之别,所以才认他做大哥——自然,也是看中他身为宋侍郎血脉的身份。”
“这岳青宋氏,也算是望族了吧,理应严束子弟,竟如此放纵于他?贾县尊也任由他如此作恶乡里?!”
“这恶少是宋侍郎的亲子,”陈卓冷笑一声,“你说,宋家家主敢管教他吗?岳青宋氏本就亏欠宋侍郎一家太重。”
中书省侍郎虽不及前朝中书令那般位极人臣、总揽百揆,却也是执掌中枢机要、参预朝政决策的核心重臣,堪称天子近侍,其言能达天听,其策可动国本。
同是侍郎,中书省侍郎权参机衡、职在密勿,手中所握乃是经国要务;像工部齐侍郎所司不过工程营造、器械制作——两相比较,前者权柄之重,何止胜过后者十倍?
同列三品,我这个中侍省奏递院常侍,自白身幸进,既无功名,又无政绩,在那等手握实权的天子近臣与清要文官眼中,只怕与倡优杂流无异,活脱脱就是个笑话。
“他上头还有两位兄长,一位已领官身,一位也是功名在身,皆是言行得体、颇有风仪的世家子弟。唯独这混世魔王是宋侍郎的儿子,又是家中幼子,自小被纵得没了边——如今哪还敢对他严加管教?听说宋侍郎也为他操碎了心,却实在狠不下心。”
“西水岳青一带受他荼毒者不知凡几,亦有苦主曾往县衙击鼓鸣冤,县尊虽也曾象征性地责过他几回板子,甚至放话要将其投入站笼以儆效尤,可他手上毕竟没有人命官司,又岂敢动真格?”
新宋审转之制极严,凡判极刑者,必上报大理寺详核,核准后还须向陛下隔日三复奏,方可施行。
然地方官员于辖内却有一项不成文的权宜——对手上有人命官司、民愤沸腾、罪证确凿之徒,可动用“站笼”之刑以平民怨。
一次站毙数人,也非无先例。
“宋氏是闽西第一豪族。泉州我不知道,我们汀州的提常、镇抚使,我们西水县的劝农使、岳青县的主簿,都是宋侍郎门下,昨日来赴喜宴的邓通判,虽不是他的门生,却是宋家之婿,他的娘子是十娘的堂嫂。”
她这一说我这才想起来,宋侍郎以前做过三年的知贡举,门生极多。
陈卓接着说道:“今年六月底宋家来提过亲,我爹不是很乐意结这门亲事——之前,我还未嫁人之时,他便打过我的主意,因他劣迹斑斑,更因陈、宋两家素有积怨,我爹不得不将我匆匆嫁给了张文翰。他后来和薇儿结了仇,便扬言早晚有一天要把我们姐妹俩糟蹋个够!”
“当时爹推说因宝珠之事,终于信了“正夫不能摘红”一说,所以薇儿要先办平婚燕尔,”她一拍巴掌,眉眼间尽是讥诮,“谁知那宋嗣良竟还不死心,转头又改了口,放话说定要当薇儿的平夫,若采不到她的元红,誓要叫我陈家好看!”
“这哪是求亲?分明是仗势逼奸,把婚姻大事视作儿戏,真真是世间少有的!”我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花花大少,得不到你,就盯上了你妹妹?”
她一拍手:“嗐,我们是能躲就躲着他的,不成想薇儿……去年她在月连湖游玩,撞见他欺辱一个少女,便蒙着面出手将人救下。二人武功不相上下,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反倒因意气相争,约定了两月后再比一场。”
“薇儿的娘亲修的是一门唤作“清兰太玄功”的功夫,虽极高明,能凝气成剑,却非至到多少炁值之上,是不能伤人的。薇儿内力尚弱,只略通些粗浅拳剑,她求胜心切,打听到鸡冠山中有一对南少林还俗的侠侣并随夫结庐闭关,便前去拜师学艺——却不知那几人本就是宋嗣良的授业师傅!”
清兰太玄功!
我没想到薇儿的娘亲与苗苗的师傅系出同门!
陈卓接着说道:“同出一门的教导,使他们二人武学路数愈发相近。两月后再比试,依旧难分轩轾。直到后来某日,薇儿再去学艺,意外与宋嗣良撞个正着,二人这才发觉彼此算是师兄妹。”
“原来这样……”
“那小子生得一副好皮相,嘴又甜,当年那对授艺的侠侣和他们的随夫都是宋家供养着,在山上闭关练功,六年未下山。收宋嗣良为徒时他才十二岁,见他模样乖巧便应下了。谁知六年光阴他竟烂透了心肠!”
“薇儿狠狠告了他一状,那位随夫亲自下山查访,半日便坐实罪行,直接废了宋嗣良的武功,若非薇儿最后关头拦阻,只怕那日便要当场取了那纨绔的性命!”
说到这里,她神情间流露出几分自得之色:“薇儿这丫头,年纪虽小,在我们姐妹中却是行事最有章法。新宋律法虽对侠义道多所宽容,许他们快意恩仇、代行正义,却终究划下一条铁律——可施惩戒,却不可妄夺人命。否则便触犯底线,再有理也成了私刑重罪。”
“那他还想娶薇儿?”
陈卓冷笑一声:“宋嗣良因为武功被废之事,只想狠狠报复薇儿,又曾他仗着生父的权势,有恃无恐,认定薇儿不会伤他半根毫毛,一早就扬言,必要摘了薇儿的元红!我爹爹只好说招平夫时会优先考虑他,来了个缓兵之计。”
我和陈卓不约而同,一起望向稻场——陈薇半蹲着,轻柔地爱抚一只小羊的脊背,小羊温顺地垂着头,耳尖在风中微微颤动,藕荷色褙子微微勾勒出初绽的玲珑轮廓,在闽西山野的翠色映衬间,宛若一幅初描的工笔——她今天穿着皮鞋,不便来田间。
对她的一番深情,我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陈薇年纪虽幼,却有侠胆义胆,行事洒脱,心思纯净,当然不可能把自己最宝贵的初夜交给那种恶少。
更何况这宋嗣娘和于小波情况完全不同,于小波虽是一个街头霸王,但到底铁匠出身,孝敬老母,未行过大恶,这宋嗣良是从根子上就烂透了,是地方一害!
“你方才说,陈宋两家有积怨?”此时我突然发现张文翰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看着我们,又压低声音嘱咐她,“给文翰些时间,他很爱你的。”
张文翰毕竟是总账,绝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