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嘴一笑,点了点头:“我也很爱他,放心吧!我家和宋家之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陈家的田亩分布在闽西南的六个县,与宋家田产交织,时有水渠佃户之争。此外,爹爹还有别的顾虑,比如二姨娘。”
“薇儿的娘亲是南越人,那里不兴平婚之制,最重贞操,她被爹爹灌醉之后,才勉强纳了蓝颜,为此恼恨爹爹,半年没与他同过房。”
陈卓语气中突然透出几分烦躁,“听说一早上县里的通判就使他娘子过来,与我爹递话——什么事会让娘子出面?之后二娘便叽里咕噜地和薇儿说话,我清清楚楚听见“宋嗣良”这个名字……宋嗣良尤其垂涎稚龄处子,所以,一旦你和薇儿圆房,就什么事都没了!他若真是当了薇儿的平夫,”她咬着樱唇,俏脸一红,“我说不好也要落到他的魔掌之中!”
老地主虽然把薇儿指给了我,却未说死是不是直接大婚,这话让我心底浮上一层阴翳,又琢磨起薇儿一早上向她娘亲使的那个眼色,想不出个所以然:“你方才问过薇儿了吗?”
陈卓噗嗤一笑:“她如今最厌烦的便是我,你难道瞧不出来?”
“你与她怎么了?”我不免诧异。
陈卓突然恼了起来,跺脚恨声道:“还不是陈汉庭那个混账!这两年整日向她灌输什么阶级之争,还拉她入了什么会!如今她视我如仇雠,觉得我就是个万恶的地主婆,三天两头同我闹,逼得我把账簿全都交给了晚雪!你可不知道,我最担心的还不是三哥,而是她。我们闽西这七县三府,不少农户都知道薇儿呢,贱民中竟传言她是有大神通的“度厄仙子”,万渔镇那里的贱民还给她立了生祠,想想就吓人……”
“度厄仙子”?牵连上神佛,这可是真正要闹事的苗头了!
我听着陈卓的絮叨,看着不远处娇妍如花的陈薇,心中一沉,错愕之余又多了一丝侥幸:现在还来得及!
我们一行人离开田间之后,又参观了陈家的缫丝厂与陈家和石桥村合办的绣坊——这绣坊倒真是别具一格,是一个“族村合营,利责共担”的新式经济体。
绣坊以七间打通的大屋为场,东厢缫丝,西厢织造,正厅则为绣娘作工之处。
陈家出一百银铢,购织机、绣架、丝线诸物;石桥村则以族田三十亩为抵押,并出人力四十户。
年终核算时,盈余先抽二成存为公积,用于修缮器械、周转应急,余者按“本五力五”之分:陈家得利五成,村户按工量共分五成。
这些工坊吸纳了大量矿工的家眷。
矿上干的本是最苦最险的活计,抽鞭呵斥是常事,矿工们嘴上骂着“陈吸髓”,却仍旧日日钻进矿洞,说到底,是个“利”字拴住了人:一家之中,男人下矿挣血汗钱,女子孩童却在陈家的厂坊里得一份安稳生计。
这般安排,竟叫人有怒骂的由头,却无造反的狠心——一家老小的活路都系在陈家手上,鞭子与饭食,竟是从同一只手里递出来的!
在绣坊中,十余名女子正低头捻针走线。
其中竟有五六人皆是垂髫少女,指节尚显稚嫩,目光却极专注。
陈卓解释道:“这些孩子多是村中贫户之女,若不入绣坊,此刻不是在山间拾柴,便是被爹娘许人换聘礼了。”
窗外忽传来孩童诵书声——原是绣坊旁另设蒙学,做工者的子女皆可在此免费识字念算。
一位教习先生手持戒尺,正领着一群娃娃读《千字文》。
进入缫丝厂,只见近百名工人围着脚踏缫车忙碌,热水盆中茧丝如银线般抽拉而出,卷绕轴上渐渐堆成雪白的丝饼。
铜叶轮的转动声与梭子穿梭的节奏交织成一曲劳作的乐章。
我仔细查看了织机、罗机与提花机,始终沉吟未语。
这些机具确比旧式大有精进,尤其导丝滑轮、卷绕轴等关键部位以云青铜铸就,耐磨耐蚀,效率显着提升。
然而在我眼中,它们仍有极大的改进空间。
譬如那经线定距梳,尚未充分利用云青铜的特性,完全可以设计成齿距可调的结构,以灵活适配不同纹样的织造需求。
提花机中的提花蹑,亦可改造为“链式结构”——以云青铜精密链环串联蹑杆,实现纹样的快速切换与记忆,省去人工反复调整之繁琐。
“大家对我们陈家所产丝绸质料都有何看法?”
陈卓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讶异:“诗坛大家,也留意这等工巧之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咱家丝绸虽然很匀整,不过经纬间还是微糙。譬如这匹罗纱,轻薄是轻薄,纹理细微处还是丝缕不齐,有人用乱针绣山茶花时,针脚稍微重一些,便容易拉扯变形,难以表现花瓣柔润层叠之感。”
“提花缎纹样虽美,但地质偏硬。绣线附着后若遇潮气,颜色易洇,反不如闽地老式手工丝那般绵软亲肤、色牢稳帖。”
“妾身虽不谙机巧,却深知上乘绣料须得“顺滑如水,轻软如云”,方能任绣娘运针如笔,尽展风华。否则纵有巧思,绣成之物也难有灵气。”
陈卓一语道破关键——丝料之柔韧均匀,实为刺绣之魂。闽绣精髓在于以针代笔、以线润色,若底料不佳,则一切精工皆成虚设。
刚才陈卓与我说话之时,身侧陈薇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始终毫不避讳地、满含倾慕地追随着我。
陈卓瞧见了,终于忍不住,胳膊轻轻捅了她一下,低声道:“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就不能矜持些吗?这还在外头呢,往后有的是日子让你看个够,还差这一时半刻?”
薇儿却毫不示弱,俏皮地反唇相讥:“姐姐莫再说这等话!你我虽是陈氏姐妹,却又同侍一夫——若从后者而论,你便是争宠!”
一句话噎得陈卓顿时翻起白眼,薇儿得意地朝我挤挤眼,扑入我怀中撒着娇,我心中漾开一片爱怜,不由含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继而才指向缫车的导丝滑轮,柔声续道:“薇儿,如果能将这个滑轮改为云青铜多层嵌合,借着弹性自适应调节张力,便可使丝线抽拉更匀,从源头上减少经纬纰疵与褶皱。”我又指着经筘说道:“你看,这个经筘,要是能改为可调齿距,我们就可以纹样需求灵活变化,兼顾罗纱之透和绸缎之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