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儿没有理她姐姐,只是看向我,微微眯起的眼中似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痛楚,最终却只低声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晚雪和陈卓走了之后,我在东梢间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丫鬟前来轻声禀报,说是晚雪姑娘的父兄都已到了晴芳轩,陈卓和张文翰夫妇也在那儿等候我。
走到晴芳轩月洞门外,正遇见钟、陈两位岳丈立于海棠树下低声交谈。
老地主抬眼瞥见我,摆摆手道:“晋霄,你且先去,一个时辰后再来书房寻我。”
此时晚雪、陈卓、秋霁与张文翰几人正围坐闲谈。
秋霁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原来在他坚持之下,清秋的洞房将设于他家中——这般安排,自是防着孙少爷万一胡来,他能及时察觉制止。
众人品着顶级的红曲酒“醉仙酿”,言谈甚欢。约摸半个时辰的光景,晚雪与秋霁终于将铜红釉烧制的诸般关窍尽数理清。
秋霁搂住我的肩膀,语气诚挚中带了几分赧然:“妹婿,本不好意思开口,但既是一家人,我便直说了——那樊楼之事,你究竟有几成把握?若需上下打点,万万直言,断不能再让你自掏腰包垫钱。否则,我这妹子非与我翻脸不可!”
陈卓和张文翰也一脸期待地看向我。
“九成半吧。不需要打点人情。只是价格折扣这些,我和那个传话人都不便插手,晚雪直接和他们谈。”
我大舅哥自是喜不自胜,岳丈也捻须笑道:“赚多赚少倒是其次,我钟家就只图一个名头,酒这个东西,口味南北各异,红曲酒原本在江南东南盛行,但北地多饮烈酒,口味偏辛。好在樊楼地处京都,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若能借势打出“南酿北藏”的名号——以红曲酿制,再经北地窖藏陈化,调和南北风味,必能独树一帜。”
我对陈卓和晚雪笑道:“樊楼贵客多爱新奇,不妨再添些花样,比如以红曲酒为底,调以蜜渍梅子或桂花露,专供女眷小酌。若能再请几位行首娘子品评几句,流传几句诗赋,那这酒的身价,怕是要翻上几番了。”
晚雪嘴角漾起娇媚的弧度:“行首娘子的笔墨能跟你比吗,相公,你须赋诗一首,写好了你两个娘子都有奖励……”
“先奖励你这个!”陈卓红着脸,从案上青玉盘中拈起一片蜜渍芒果——那金黄果肉切得薄而匀,是新宋与南洋通商后传来的时兴果子,指尖托着,递至我唇边。
她坐在我的左侧,已经换了一件浅杏色的家常绢衫,衫子宽绰,袖口略见松弛,俯身为我斟酒时,一段细腻的腕子自袖间微露。
她并未绾髻,长发松松挽至一侧,鬓边簪了一小枝初开的木樨,花色淡金,暗送清甜。
我吃完芒果,拿来笔墨,略一沉吟,挥毫写下《咏乌衣红曲》:““绛珠生闽西,灵黍化丹砂。泉洌凝脂滑,窑温结露华。醴成琥珀色,香沁凤凰琶。若问长生术,西水有酒家”。这首诗可以广而告之,用在各种场合。”
我岳丈钟老爷很喜欢这首诗,还有我这两日写的,让秋霁都抄下来,稍后快马寄给岳青宋家一份:“昨夜我送宋大哥回嶐山的时候,见到了岳青的宋书城,岳青宋家的掌事,他说印上你的新诗,一箱瓷器便能多赚十几银铢呢!”
他笑着跟我解释了一下,然后又特意叮嘱了一下秋霁,“他要给银钱,是万万不能要的,我只要他亲手制的“仰心杯”——他那手“捻泥成器,釉走天青”的功夫,可是一绝!”
回头又对我笑道:“贤婿你信我的,他亲手制的茶盏,如今世人还未尽识其妙,将来必是价值百倍的雅物。”
我暗暗记下我岳丈的行事风格。
他的做人功夫真可谓炉火纯青,一分钱没花,便送出两份礼:一份令人得利,一份投其所好:“这岳青宋家既做瓷器,又想做铜矿,手伸得够长的。”
我突然意识到,这宋家绝不是埋头土地里的家族。
我岳丈笑着摇摇头:“地里能刨出多少嚼谷?这两年天时不正,灾异频仍,宋家管农事的宋黑子才四十出头,头发全白了,若非这宋四爷靠着海贸周转生财,贴补用度,宋家那九千亩地的收成能剩几个钱,宋家家主宋书园也是无奈,又不敢违逆那个宋侍郎的心意……那个大侍郎,心中只有耕读二字,其余皆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
岳丈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只蜜枣:“云青铜之事,你岳丈并非当太回事,这些年总有些不晓事的。这宋家是想“偷花献佛”。多剌的旧港城主宋书涯与岳青宋家是未出五服的堂亲,旧港后面有座大山,叫什么来着,那里盛产品位极高的紫斑铜矿,青鸦胆石含量极丰。宋家是想讨好旧港城主,用云青铜提炼之艺,换得海贸上的照应——南越国的水军常扮做海盗,十停生意七停被抢!”
我想起毛希范也曾在书信中提及过:多剌岛上有一处名为旧港的汉人城邦,城主姓宋,心向故土。
城中九成皆汉人,衣冠礼俗与我朝无异。
其实力之盛,曾令当地苏丹两度征讨,皆铩羽而归。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岳青宋家一头连着中书侍郎,一头牵着多剌岛的城主,皆与我对新宋的谋划息息相关!
我此时方意识到,和这宋家的关系决不能搞僵了,又琢磨着薇儿这次外出,是不是和宋家三郎有关,她有什么大的谋划,她是不是真打算纳平夫……心中百般况味难以辨清。
“上月的《商路纪要》,郑郎写了一篇文章让我替他审校,提到旧港是多剌要地,又心向新宋,还提了城主宋书涯与岳青宋家的关系,我觉得不妥,便让他删去了那段。”晚雪端过一只果盘,随口说了一句。
““怀瑾举云”便是他的笔名?”我摇摇头,回到现实中来,想起昨夜看到的那篇文章,“既然旧港城主心向我朝,这个郑……这个姓郑的为何还倡议再筑新港?”
记得此人在文中主张发兵夺取多剌国,建港以扼南越咽喉。
“他叫郑瑜轩。他整天研究南洋的地形图,能说得出一二。”晚雪递了一块蜜瓜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