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日食不下咽,身体自是虚弱,今次又这般奔波赶路,甫然进食饱腹,肚子莫名绞痛,再次启程时,还未走出一里地,便已将方才的羹汤尽数呕吐出来了。
楚常欢浑身脱力,牵着马,喘吁吁地倚靠着树干。
他走的是官道,不会遇到山匪作乱,可眼下天已黑尽,周遭荒凉僻静,难免会有野兽出没。
正思索着是否要进城寻个住处落脚,倏然,一阵马蹄疾踏声悠悠入耳,楚常欢循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如骇电惊霆飞驰而来,不过眨眼就已及近。
“欢欢!”他听见熟悉的呼喊声,还未应答,来人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地握住他的手,“我总算找到你了。”
楚常欢透过月色看向顾明鹤,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明鹤避而不答,哄道:“跟我回去罢。”
楚常欢摇头拒绝了他:“我不回去,我要去兰州。”
“你去兰州做什么?”
“靖岩还活着,我去兰州寻他,问他为何要骗我。”
顾明鹤心头一凛,缓声道:“他死了。”
楚常欢蓦地怔住,旋即抽出手,嘶声道:“他没死!寇樾骗我,你也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当初你能假死脱身,他怎么就不可以!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就算死了,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的尸身!”
“火药与硫磺早已将他炸成齑粉,连骨头都烧焦了,你去哪里找他的尸身!”顾明鹤紧紧掐住他的双肩,咬牙切齿道,“楚常欢,你清醒一点,打从梁誉决定送你离开兰州那日起,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他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楚常欢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挂满了泪痕。
顾明鹤静默瞬息,轻轻抱住他,放柔了语声道:“回京城吧,他明日就要出殡了,带上晚晚,为他送灵。”
第95章
八月十一,梁王入葬。
顾明鹤带着楚常欢连夜折回汴京,晨间天明时,楚常欢便抱着晚晚前往王府了。
他这几日夜不能寐、食难下咽,终是在昨晚接受了梁誉已死的事实。此番吊唁,姜芜亦陪在他左右,主仆二人皆着素色白衣,姜芜眼角通红,俨然是刚哭过一回。
梁王出殡在巳时一刻,眼下时辰未至,棺椁仍停在堂中。
楚常欢一宿未合眼,面容甚是憔悴,王府长史官见到他时愣了瞬息,将那句“王妃”压在舌下,好半晌才拱手道:“楚少君。”
这位长史官在梁府待了二十余年,自辅国大将军梁佑离世后,便一直尽心尽力侍奉着梁誉,楚常欢与梁誉的那些纠缠他俱都看在眼里。
去年梁誉奉旨调往河西平乱,这位金屋藏娇的王妃便是在那时逃走的,后来听说王爷在应天府寻到了他,并将他带去兰州了,年底就有消息传回京城,道是王妃为王爷诞下一子。
如今见到楚常欢怀里的幼子,长史官顿时了然,奈何府上宾客满座,皆是为王爷送灵的官吏,他不便明着唤那稚儿一声“世子”,只得忍痛道:“少君前来祭拜,小人不胜感激——少君这边请。”
楚常欢抱着孩子随他来到灵堂,四角的长明灯将那具棺椁映照得分外锃亮。
长史官请来三炷香递给楚常欢,正欲替他接过孩子,忽闻楚常欢道:“此子乃梁王世子,理当为父守孝。”
他没有刻意压低嗓音,院内众人全听清了这番话。
楚常欢和顾明鹤回京时,人人都当这个孩子是他与顾明鹤的骨血,如今甫然明示其身份,顷刻间,满堂哗然,议论纷起。
长史官亦为之惊愕,顿了顿,细声说道:“王妃,这合适吗?”
楚常欢道:“当初河西危如累卵,王爷为寻生机,不惜以命相博,将我和嘉义侯送出兰州城谋求援兵。临别时,王爷特意将世子托付于我,而今王爷出殡,世子自当扶灵相送。”
如此当口,无人去辩他这番话的真伪,至于眼前这个模样酷肖楚常欢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梁王殿下的种,也没人敢置喙。
长史官眼中噙泪,对他深深一揖:“少君大义。”
未几,王府的仆从立马为小世子赶制了一件孝衣。
至巳时一刻,道士唱诵祭文,为梁王起灵送葬。
按祭祀习俗,起灵时当由孝子执孝棒、摔瓦翁,而今世子年幼,王府长史官便向礼部官员提议,让楚常欢代为行事。
众人皆知顾、梁两家世代不睦,至嘉义侯与梁王这一代尤甚,即便楚常欢曾与梁王有过一段孽缘,可他现在到底是顾明鹤的男妻,怎可替梁王世子奉礼?
礼部侍郎陈远道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长史官正犯难,恰逢几名宫廷内侍来到王府,为首那人道:“宣太后口谕——梁王薨,世子冲龄,弗胜缞绖,未克执丧,今以楚常欢摄奉!”
自楚常欢携幼子来到梁王府时起,太后便已知悉一切,也明白了他此行的意图。为免礼部的人行事迂腐,太后特意命人来王府宣旨,令他和孩子顺利为梁誉扶柩。
陈远道不敢忤逆太后懿旨,故而未再阻拦,命人将孝棒交由楚常欢,随后立马有人朗声道:“时辰到,起灵——”
霎时间,八人抬棺而起,王府上下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