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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嘴（第1页）

暮色沉降的速度快得惊人，天光从熔金般的橘红褪为一片浑浊的绛紫，最后彻底沉淀，化为笼罩关隘的、铁灰色的厚重穹顶。邓婵玉院落旁那排厢房，在汹涌的夜色中只剩下沉默的剪影。零星几扇窗后透出昏黄的光，孱弱地晕开一小圈暖色，像巨兽脊背上偶尔闪烁的、孤零零的磷火。

杨戬的脚步，在卵石铺就的曲径上悄然停顿。

他看见她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株叶片落尽、枝桠戟指夜空的老槐树下。她背对着他，面向那片已与夜幕彻底交融、莽莽苍苍的群山。素色的衣裙被持续的晚风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整个人正被这苍茫的夜色缓慢稀释，下一刻便要化入其中，了无痕迹。没有灯烛，她的身影在最后一线天光的映衬下，轮廓清晰得近乎凛冽，却又单薄得像冰面上最细微的裂痕，一触即碎。

他在原地静立了片刻。胸膛里，那被白日回忆搅动起的、混杂着涩意与空茫的潮水，此刻已然凝固，沉淀为某种更为具体、也更为沉甸甸的实体，压迫着每一次心跳。该说什么？“别来无恙”轻薄如纸，“为何在此”蠢钝不堪。质问那仓促的离别？他心知自己并无那样的立场。

终究，他还是向前迈出了步子。靴底落在卵石上，声音压得极低，却依然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在这片近乎凝固的暮色里，荡开清晰的、无法忽略的涟漪。

李玥寰没有回头。但就在脚步声落定的刹那，她原本静止如雕塑的肩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无风的镜湖被一粒微尘擦过，瞬息漾开一丝微澜，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绝对的平静。

“……杨戬师兄。”

她的声音先于视线抵达，平平地传来，像刻意打磨掉所有起伏的玉石，光滑，冰冷。

杨戬在她身后约三步之遥停驻。这个距离，恰好能看清晚风如何撩动她鬓边几缕松散的发丝，也足以感知到那笼罩在她周身、将一切情绪与温度都隔绝在外的无形屏障。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之人与玉泉山记忆中那个氤氲着非人美感、时而流露探究与纵容的身影已然不同。此刻的她，更像一尊被岁月与世事反复打磨的冷玉雕像，所有鲜活的气息都向内坍缩，只余下光滑、坚硬、令人无从下手的轮廓。

“小玥。”他开口，嗓音比预想中更显干涩，像许久未曾言语。“邓将军处……一切可好？”

话甫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出这刻意的生疏与笨拙。他们之间，那些共同触摸过法则边缘、经历过神魂震颤的过往，岂是这般浮于表面的寒暄所能承载？

李玥寰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最后的天光已然湮灭，只有远处营垒摇曳的火把余光，艰难地跋涉过昏暗的空气，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游移不定的光影。那张脸依旧有着超越凡俗的美丽，但杨戬锐利的目光穿透浮动的暗影，捕捉到了更深处的变化——那双曾盛着星空般探究与静谧了然的眼睛，此刻仿佛沉入了更深的寒渊，某种极为沉寂的东西沉淀在眼底，取代了往日的微光。

“邓婵玉自有她的路。”她没有直接回答“好”与“不好”，声音依旧平稳，却将评判轻轻绕开，“艰难，但清醒。”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迅速被四周浓稠的夜色填充、压实。远处适时传来换岗的悠长号令，伴随着金属甲胄规律而冰冷的碰撞声，一声声，清晰入耳，反而将槐树下这片小小的空间衬得愈发寂静，寂静得几乎能听到尘埃在气流中缓缓沉降的声响。

相对，却无言。

杨戬感到自己的呼吸在这片粘滞的寂静中略显滞涩。玉泉山最后的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骤然转身时仓惶的背影，以及此后漫长时日里，借助哮天犬毛茸茸的温暖和繁重事务刻意填满的空洞。那时他只顾着将她标识为需要警惕的“异常之源”，却未曾细想，自己那避之不及的恐惧，本身就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其刃锋何其锋利。

“若无他事，”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平静无波，却比晚风更冷，轻易截断了他翻腾的思绪，“夜寒，杨戬师兄请回吧。”

“等等——”

杨戬的声音比思绪更快一步。那两个字在夜风里显得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料及的急迫。李玥寰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维持着即将离去的侧影，仿佛只是被风短暂地绊住。

杨戬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亟待破壳的热流。他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直到与她并肩，目光却投向与她相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远方。他不敢看她此刻的表情。

“我……有很多话想说，”他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中却异常清晰：“或许迟了很久，或许……你早已不在乎。”

李玥寰的侧脸在微光中如同冷玉雕琢，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