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泉山,”杨戬的目光落在虚无的夜色里,仿佛那里正重映着过去的时光:“你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不,是更多面。”他顿了顿,寻找着更准确的表达,“我曾以为自己行走四方,见识广博,道心通明。可你带来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广阔’。它无关山河地理,无关道法高低,而是……存在的方式,认知的边界,甚至……是身为‘人’,身为‘我’,那些被忽略的、深藏的、另一种可能的面貌。”
夜风掠过老槐树光秃的枝桠,发出细微的呜咽。
“你让我体验到了,”他的声音渐稳,却浸透了回忆的重量:“身为女子的感受,哪怕只是短暂的、模拟的体验。那不只是服饰妆扮,步态声调……那是另一种感知世界的频率。当我以‘她’的目光注视原本熟悉的一切时,连窗外的竹影、案上的墨痕、甚至师兄弟们的谈笑,都镀上了一层全然不同的光泽。我才惊觉,自己过去所认知的‘世界’,何其理所当然,又何其……狭窄。”
他微微侧过脸,余光能瞥见她被风拂动的发梢。
“许多人,”杨戬继续,声音里带上一丝复杂的喟叹:“会本能地排斥、恐惧自己狭窄世界之外的事物,视之为异端,为威胁。我……也曾是其中之一。我恐惧过你带来的‘异常’,恐惧那些我无法理解的存在方式。但后来我明白,你让我看见的,并非狰狞的怪物,而是……在既定轨道之外,同样真挚、甚至更加深邃的美好与真实。你让我看见,在‘非人’的表象下,可以蕴藏着对知识纯粹的探索,对存在本身的悲悯,对另一个迷失灵魂……笨拙而真诚的指引。”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远处营垒的火光似乎都跳跃了一下。
“我后来时常审视自己,”杨戬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容错辨的诚恳:“我意识到,你带给我的,远比我能带给你的……多得多。智慧,启发,全新的视角……你让我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具沉默地、理所当然地执行着‘杨戬该做之事’的躯壳或机器。你让我开始‘思考’,而非仅仅‘遵循’;让我开始‘怀疑’,而非一味‘确信’;让我重新去‘观看’这个世界和我自己,然后发现……天地原来如此辽阔,而我曾经的傲慢与无知,简直……”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出那个词,但羞愧的情绪已然弥漫在夜风里。
“我为我过去的自以为是感到羞愧。”他终于转向她,目光灼灼,即使夜色深浓,那眼里的光也清晰可见,“为我那些因恐惧而生的疏离,为我把你的存在简单归为‘威胁’的狭隘。你用你的方式,无声地拓宽了我的世界。这件事本身,对我而言,重如千钧。”
他深深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仿佛想将此刻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记忆。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切,”杨戬最后说道,声音轻缓,却字字分明,“任何言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曾给予我的那些——无论是关于修行的点拨,关于人性的探讨,还是那段……共同触碰未知法则的时光——对我而言,其意义,远超我能言说的范畴。它们很重要。非常重要。”
“杨戬师兄……”
李玥寰终于转过头来,完完全全地,面对面地看向他。远处营火的余光在这一刻恰好跃动了一下,清晰地映亮了她的脸庞。杨戬看见,她那总是过于白皙、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竟浮起了一层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红晕,像是寒玉被烛火从内部悄然煨暖了边缘。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语却在舌尖融化。一种奇异的感觉正从她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并非她所熟悉的任何“异常”感知,也非冷静的分析或疏离的观察。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充盈,仿佛一股温热的、纯净的泉水,正从某个隐秘的泉眼汩汩涌出,不急不缓,却坚定不移地灌入她空旷已久的心房。
满了。甚至……满溢出来。
那暖流冲刷过每一寸曾被“非人”的孤寂与“观测者”的淡漠所占据的角落,浸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涸与冰冷。它如此丰沛,如此具体,竟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措。方才还觉得两人之间横亘着尴尬与僵硬的坚冰,空气都凝滞得让人窒息,可就在杨戬声音落下的这几个呼吸间,那坚冰仿佛被这无声的暖流从内部消融了,了无痕迹。
此刻,她几乎什么都不愿去想。那些关于自身存在的根本疑虑,关于前路莫测的权衡……所有沉重的、复杂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简单而汹涌的暖意暂时推到了意识的边缘,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只想听。听这个男人的声音。听他低沉而清晰的剖白,听他话语里那份沉重如千钧的诚恳,听那些关于玉泉山的、关于“另一面世界”的、带着回忆温度的字句。她从未如此渴望过另一个人的声音不要停歇,仿佛那声音本身,就是维系此刻充盈与温暖的唯一源泉。它像最柔和的光,抚平了她内在某种她自己都未曾言明的、长久以来的褶皱。
杨戬的目光不曾移开,依旧灼灼地落在她脸上,等待着一个回答,一个反应。李玥寰迎着他的视线,在那双熟悉的、此刻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她看见了自己小小的、清晰的倒影。她试图找回一丝思绪的线头,想起自己方才或许打算说些什么。一句礼节性的回应?一个冷静的评判?还是别的什么?
但思绪的线头滑走了。
所有预设的、属于“李玥寰”这个身份应有的反应模式,似乎都在这温暖而充实的洪流里失了效。她只是站在那里,感受着那股暖流在身体里静静奔涌所带来的、近乎奢侈的平和与满足,脸颊上的温度尚未褪去,而心底某个坚硬了许久的角落,正发出极其细微的、冰层融化的轻响。
夜风似乎也识趣地缓和了下来,不再呜咽,只是温柔地环绕着老槐树下这对静静相对的人。远处营垒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一小片被昏黄微光与深沉夜色共同勾勒出的空间。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那样望着他,眼中惯有的沉寂被一种更生动、更柔和的光泽所取代,那层玉像般冷硬的轮廓,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