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直盯着我瞧,先生老实地向他介绍我的身份。中年男子客气地对我说:
“画画方面,我算是晚辈了,算了,我还有其他工作,像是卖蔬菜。”
“唉,现在时间刚刚好。进来里面跟我喝一杯吧。顺便吃个午饭如何?”
男子从屋檐边角仰望天空一眼,熟门熟路地走进店里。虽然先生还是青年,经常在家里陪父亲晚酌,他瞄了我一眼。我见了这名叫作乐井的男子那怀念的眼神,也不好意思反对,便说:
“我不介意。”
在乡下粗墙屋舍的里间,先生与中年男子喝起酒来。打开里面的纸拉门,外头层层叠叠的断崖在眼前展开,远州[28]的平原就在其间,平常应该是一望无际,在浓雾笼罩之下,只能见到隐约透出的金色,好像是油菜花田。老板娘忙进忙出,还要斥责跑来偷看的小孩。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沉入旧时代的深底,我感到几分不安,同时,又迷恋上这股无可比拟的沉静气息,在一旁剥着水煮蛋。
“前阵子,我在岛田找到一户人家,他们有大井川渡河[29]时用的莲台[30]。正想着下回遇到你的时候,要告诉你……”
接着又聊了石部宿现在还残存一户人家,挂着代表酿酒厂的旧式杉叶球,也告诉先生参拜伊势神宫的风俗,想了解道中歌[31]可以问关宿的老人家,建议了不少可供先生研究的资料,也许是看我无聊,便说:
“夫人,这条东海道,只来一两回的话,会觉得很稀奇、赏心悦目,要是不小心迷上了,可就出不去啦。请您小心。”
他说要是迷上了,就会像被麦芽糖粘住的蚂蚁。
“这样说也许不太好,您的先生也是被粘住的人啊。”
他很喜欢喝酒,不过酒量好像不太好,已经满脸通红,声音里也越来越流露出真感情。
“这条东海道啊,山、河跟海的位置恰到好处,而且和驿站的距离也安排得很妥当,就风景来说也很有趣,是一条难能可贵的路线,自从五十三个驿站于庆长年间[32]落成以来,有几百万人行经这条路,在旅途中饱尝寂寞,或是得以解闷。而这些古人的心情,已经深深地沁入泥土里、松树里以及所有的屋舍里了。我想就是这些味道,更能触动我们这些重感情的人。”
他的口气听起来不像在寻求我的认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微笑点头。语毕,作乐井似乎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摇摇头说:
“您的先生应该很清楚,仔细想想,我啊……”
他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家在小田原,原本是个谷物商,娶了妻子,生了三四个孩子,三十四岁之时,因商务之需,突然踏上东海道,从此上了瘾。后来,我再也无法乖乖待在家里。早上从这个驿站出发,晚上抵达下一个驿站。独自走在其间的心情,并不是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刚才出发的驿站,而是把即将抵达的驿站当成自己唯一的目的。我想,旅行都会有这样的心情,不过,除了东海道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路线能让我有如此深刻的感慨。不管来几趟,我每次都能沉浸于崭新的风物及崭新的感慨之中。从这里往东边走,我感慨最深的就数——
程谷及户冢之间的烧饼坂与权太坂
箱根旧街道
铃川,松树林荫道及左富士[33],
还有这个宇津之谷
“不可思议的是,直到今日,在旅人的心目中,依然认为这条东海道是通往京都之路,随着住宿地点增加,在抵达大津之前,都很紧张,也会维持着喜悦的心情。然而,抵达大津之际,便突然失去力量。像我这种没什么要紧事的人,去京都有什么用呢?
“后来,我又搭火车回到品川,从那里开始,宛如道中双六[34]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上行到京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找到目的。用现在流行的话,该怎么说才好呢?憧憬,没错,就是为了创造憧憬。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家,怪不得老婆对我恩断义绝。我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她的娘家在热田附近,日子还过得去,虽然不用我担心,不过,我还是必须隔三岔五地给孩子们寄一些学费。”
作乐井是一个能干的男人,他会裱布,也能做一些门窗、泥水工作。他能独力为拉门重新裱纸或布,再加上书法及绘画。他以此维生,成了各大店铺的熟面孔,于是他更离不开这条街道。与家人分开之后,他说近二十年之间,自己把东海道当成住家,在此来来去去。
“这样的人,可不只我一个哟。我还有不少同伴。”
接着又说:
“我本来打算带着夫人一起到大井川一带,可是我忘记处理的是砌墙的工作,这工作必须配合干燥天气,所以我要回去。不过,反正您有先生陪着,我大概能想象会是什么情况。”
我们用过简单的餐点,便与作乐井各分东西。我突然想起昏暗的隧道就在前面的某处。
后来,我们也下了山。来到冈部驿站,那里有许多屋檐宽阔的矮房子。似乎是采茶时节,随处可见烘干茶叶的情景,也能看到制茶师傅红铜色的**,在黯淡无色的镇上,特别醒目。我们在藤枝的驿站,去见了相传熊谷莲生和尚[35]向某位富豪念经借得盘缠之处,当时的宅邸遗址如今已成了水田,我们看着新苗随风轻轻摇曳。到了岛田,我们去寻访作乐井告诉我们的、收藏川越莲台的人家,把它画下来;再来到大井川的河堤,瞭望无边无际的河原,有数也数不清的石子及泥沙。我觉得那仿佛是初夏明亮阳光也无法完全消融的各种人世间的烦忧。河堤宛如一丝细发,横亘其上。这里最有名的就数朝颜之松[36],已经长成两棵了。是夜,我们从岛田搭火车返回东京。
婚后,先生也多次前往东海道,其中,他两度带我同行。
而且每次我都不再有所顾忌,抛开一切地只是沉浸在街道上微醺的冰冷空气里。或许我也已经成为这条街道的俘虏了,我觉得在那萧条的街道中,暗藏着某种热闹的气氛。
有一回,我们从藤川出发,在冈崎参观藤吉郎[37]的矢矧桥[38],也曾探访池鲤鲋镇郊外的八桥古迹。那是白萝卜花结荚的时候。
那里是一个有少部分湿地的平原,还有气无力地夹杂着田地及高高低低的沼泽地。畦沟流经此处,混浊的水流上,架着一座木板桥。周遭近乎可悲地没有任何遮蔽物。河床似乎比土地还高,只能在较高处的堤防上看见一排枝叶修剪得稀稀落落的松树。先生说:“把这里画下来。”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筒,不过,对于只会画标本画的我来说,只能将这自然情景画成莳绘[39],画到一半就打住了。
越过三河[40]与美浓[41]交界的境桥,慢慢进入丘陵区,我们行经田间小径,据说这一带是桶狭间的古战场[42]。就战场来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狭小。
鸣海的绞染特产店,就只有一两家。车夫说:“两旁的豪宅都是以前卖鸣海绞染致富的人家。”打从池鲤鲋那一带起,我就发现一件事,此处的破风[43]都在房子正面,对于在东京长大的我来说,这里的房子好像把侧面盖成正面。先生说: